黎明之前

　　天还没亮，窗帘的边缘被黑夜染成了炮铜色。在币圈绰号“飞熊”的熊立健从客栈的床上轻轻坐起，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慢慢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渐渐消散。这是他回云南的第七天，十几家要见的企业和商户都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一遍遍和别人讲区块链、讲他的商业模式，人们表现出对新事物的好奇，但一听到“去中心化”，那些业务流程和组织结构固化的大企业和政府机关反应就淡了。他们托辞让他先出一个demo或者方案，验证一段时间，再来谈合作。

　　熊立健果断调整目标，跳过这些高不可攀的大企业和政府机关，选择更灵活实际的小商户谈判，讲他的区块链产品可以免费试用，讲它可以给商户带来的利益。总算有了进展。

　　熊立健做网络营销出身，2013年开始接触比特币，赶上了比特币最疯狂的一年。那一年，他开始做比特币挖矿相关的软硬件产品研发和销售，很快成效斐然——当时他做的挖矿软件是业内人士使用最多的。

　　但他逐渐发现，在上游做挖矿，本质是一场“军备竞赛”，属于资金密集型行业，变化非常快，不是长久之计。而那时，他已经意识到，比特币只是区块链应用的冰山一角，他深信区块链最黄金的价值是它可以应用于各行各业，底层技术发展潜力更大。

　　所以，他决定转型。

　　经过几年沉淀和思考，熊立健将数字货币和他擅长的互联网营销结合起来，孕育出了“领萌宝”项目。

　　“我们认为数字货币也好，区块链也好，应该先有应用场景和商业模式，再回过头来研发底层技术。而任何一个时期，商家对营销的投入都是一个持续的巨大的金矿。”

　　对熊立健来说，营销短期要解决的问题是跳出以前的“空中推广”思维，从线下入手，直接找准市场和应用场景，打造一块又一块试验田，局部成功后再扩大范围。因此，邻萌宝开发了一个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货币O2O游戏，商家购买数字货币做成宝袋和红包，用户打开带有地图的APP线下寻宝，帮助商家吸引流量。

　　验证尚需一步一步来，但资金成了不可忽视的“时间锁”。

　　虽然熊立健之前通过众筹拿到千万融资，但每月几十万的开销，让这个尚未盈利的公司不敢有半点大意。

　　“中国人更愿意挣快钱。相比之下，国外资本更愿意支持区块链公司去做一些探索，但国内区块链技术不落地就很难拿到融资。这也是为什么目前行业内的公司大部分只融到A轮B轮。”

　　事实上，纵观目前国内区块链行业，按照资金是否充裕来划分，已经形成了三个梯队：

　　活的最滋润的，当属上游生产芯片的、做矿机的。芯片变成矿机、接上电能、挖矿、产生比特币，不仅赚钱，还有一定垄断地位——不是行政上的垄断，而是能力上的垄断，比特币涨的越多，上游玩家赚的越多。

　　盈利排在第二梯队的，是中游做比特币交易平台的。比特币作为数字资产，必须要流通才有价值，而交易平台是比特币未来价格和交易的根基和支撑。

　　可见，区块链行业中，比特币或类似的数字货币，是目前最成熟也最赚钱的领地，其他区块链应用场景远没有到可以与之媲美的应用和盈利能力。

　　而盈利排在末位梯队的，是提供技术服务和开发相关区块链应用的公司。目前普遍没有盈利，因为区块链作为新技术在各行各业的推广和应用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去验证。

　　“目前纯粹做区块链技术，或者是应用方面的探索，早期肯定是不盈利的，因为区块链技术在各行各业的推进普及都需要时间。我们已经算其中变现比较快的了，但仍然没有盈利，遇到这种困难一定要往后看，想想未来五年十年，眼前的困难不算什么。”熊立健告诉Xtecher。

　　困难不算什么，等待却是漫长和难熬的。熊立健的选择，让自己从日进斗金的食物链顶端来到了第三梯队，拓展客户期间，压力在每个黎明之前唤醒了他。

　　烟雾缭绕中，他知道的是，一些想赚快钱的技术创业者都离开了这个领域，留下来的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区块链创业者——心态更像个农民，早早播种，勤勤恳恳，慢慢地等待技术成熟，收获属于他们的果实，而不是像赌徒一样把命运寄托在押对一个突然爆发点上。

　　暗夜

　　“我第一担心媒体会把区块链吹死，第二担心那些打着区块链幌子却没有核心技术的公司把区块链坑死。”果仁宝
CEO崔萌对Xtecher说接受采访时，他刚刚去香港见完律师和客户，一到北京马上又换了身西装参加一个颁奖。

　　2013年比特币价格疯涨时，很多像崔萌这样的早期玩家都从一无所有一夜跻身为有房有车的中高产阶级。而今天，指望炒比特币暴富已是遥不可及的过时幻想了。

　　暴富的机会不存在了，区块链正在迎来它的困境。

　　火币网COO朱嘉伟告诉Xtecher：“区块链能够在某一领域建立信任，其必要条件是现实机制的映射。”

　　区块链无法保证链上的信息对于现实来说是真实的，只能保证上了链之后的信息几乎无法被篡改。而要保证上链的信息真实，需要多方位的监控机制和流程。

　　“链上信息是否真实这个问题，本质是造假信息的成本问题。国外很多地区信用破产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国内只要建立相应的信用体系即可。放假信息的成本提升会有效地保证链上信息的准确和真实。”朱嘉伟说。

　　另外，人才，也是制约区块链行业发展的主要因素。

　　 公信宝CEO、绰号“草虫”的黄敏强认为，区块链的技术壁垒主要体现在对底层机制的开发。目前国内计算机教育以应用为主，底层技术少之又少——对区块链底层机制开发有深入研究的，国内不足20人。

　　小蚁CEO达鸿飞对Xtecher说，大学没有区块链专业，这个行业现在野蛮生长，人才极其稀缺。招不到人会严重制约公司发展，于是很多上市公司拿出几百万年薪挖能够独挡一面的区块链技术大牛，而他的核心技术骨干就曾收到年薪500万的offer，好在其直接拒绝了。

　　“因为行业处在初期，所以底层开发协议的人才更受重视。”

　　人才的稀缺构成了极客的门槛，一旦技术壁垒和商业壁垒树立起来，追赶者难以企及，能够形成寡头局面，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很容易闭门造车、走上弯路。

　　极客出身、性格内向的黄敏强提到一个词“内部思维”：极客创业者往往不太喜欢交流，也难听得进别人的意见，极度追求体验和技术实现，却往往忽视商业逻辑和市场现状，常常碰壁。

　　人才并不是唯一的困境。比特币稳定运行多年，区块链技术已诞生八年，技术本身是成熟可靠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落地到实际业务场景中。

　　区块链的一大局限性是它不适合做高频操作。比如淘宝双十一秒杀这样高并发量的操作，区块链是分布式的数据库，同步更新操作起来效率要低很多。它最主要的优势就是公开透明不可伪造，所以它最适合解决信用问题。

　　区块链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会对原有的组织结构、业务流程造成颠覆和挑战，所以传统行业热情并不高。金融行业是最有热情，但又是最难应用和落地的。

　　在金融行业做区块链创业，创业者必须面对五个问题：

　　第一，是否有明确的监管态度。有比特币的前车之鉴，监管是不得不关注的问题。现在区块链监管还没有眉目，但是今年1月召开的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讨会上透露信息，将争取早日推出央行发行的数字货币，侧面反映出监管层对区块链的应用非常关注。

　　第二，如何将现有的监管体系融入到区块链的监管中。区块链是颠覆传统的金融系统，如果大规模应用，传统的监管体系会不会成为摆设？

　　第三，传统金融机构可能成为区块链发展的阻碍。现有的金融系统是区块链革命的对象，这些系统是花费数十年投资巨额资金建立起来的，金融机构是否有动力去推动区块链发展呢？

　　第四，挑战人们现有的价值观。如果告诉你不通过证券经纪公司甚至交易所就可以直接进行股票交易，你是否真的放心？传统机构已经潜移默化地具有了信用背书的功能，牢牢地存在于我们的价值观里面。

　　第五，成本。新的技术必须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这样的投入对创业公司而言同样意味着风险。

　　“现有的金融体系是非常成熟的，金融体系试错成本极高，一个新技术去替换一个非常成熟的技术，这个难度可想而知。其实，国外金融行业在区块链应用做的比较大的，比如以区块链来做支付，或者是做一些跨国汇款，瞬间可以完成，费用极低，但这在中国又是属于政策管制的领域。”区块宝创始人张寿松告诉Xtecher。

　　岔路

　　黄金时代一过，区块链从业者们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卸下比特币时期的包袱，探索属于自己的路。如同失去了前一片绿洲的沙漠队伍，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岔路。

　　区块链领域的创业者多数是从技术极客转型而来，在他们身上，更多流露的是身为一个极客的骄傲。如今，他们正在努力地把区块链的价值迁移到其他行业去发光发热——由于技术更新速度快，在这个行业一年要学习的东西往往相当于其他行业三年。

　　区块宝创始人张寿松就是其中之一。当Xtecher问他有没有参加最近圈内很火的区块链项目评比时，他扬扬眉毛，认真地问：“我们还用参加比赛吗？”

　　2014年，因比特币衍生的区块链技术开始崭露头角，张寿松认为这个技术可以应用在各行各业。“它是一个分布式数据库，或者说一个分布式的记账系统。理论上来讲任何行业都可以使用，比如说我们的学历认证系统，如果用传统中央的数据库，它会有问题，可以去造假，去数据库里伪造一条数据。但是如果用区块链技术就可以防伪，数据上链后不能篡改，这是它的创新。”

　　他创办了区块宝，为客户做区块链技术服务商。“我们为客户定制底层的架构。开发区块链系统的成本很高，我们想把这个行业里的一些东西标准化之后，他们直接用我们的服务就可以。”

　　目前张寿松的公司有几个机构客户，但都签了保密协议。“他们非常低调，把区块链作为战略，想等应用落地之后才说，否则竞争对手关注，可能会抢先，或者有其他的顾虑。”

　　张寿松不赞成目前盛行的“区块链改变世界”这种观点。

　　“任何新技术从出现到落地成熟应用，都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舆论过度吹捧，但短时间不能落地，对行业成长很不利。我们起码孵化了一个项目，底层技术是开源的，有的公司宣传得很好，但是去看它的源代码，发现这两年没什么变化。”

　　在技术落地上，理论上是越小的项目越好实现。但对于小企业来讲，他们不太在乎是不是用的区块链技术，只要事情做好就行，区块链还不具备不可替代性——目前使用区块链的公司，不少是想用区块链包装自己，大多数企业没有动力应用区块链技术。

　　信和云也是一家区块链技术服务公司。信和云CEO李远认为，与企业对接时，首先要研究对方业务形态和区块链的结合点，为之设计对应的解决方案；其次，在接触过程中，一边要普及区块链的潜在影响力，一边要站在对方立场上发掘区块链能够提供的价值；最后，要通过实际技术实力来证明他们的定制化能力和交付能力。

　　“实际上，在选择项目的时候，我们会选择真正能体现区块链价值，以及我们能hold住的项目，如果一个项目用或者不用区块链并没有明显区别，那我们干脆不要做。有价值的项目是用了区块链能做到原来做不到的事，或者能提供新的价值，如果以区块链当前的技术发展程度，我们参与进去不能够做出更优秀的改进，那我们也不会去做，我们需要对客户负责。”李远对Xtecher说。

　　目前，区块链行业比较流行的是“互助保险”：大家来投钱，当中谁出了意外，大家给他资助。使用区块链可以解决善款去向透明性的问题

　　另外一个比较被看好的短期内可以迅速变现的方向是“学历认证”。

　　“如果国家层面推行用区块链技术来做学历认证，任何人有任何关系，都办不到假证，因为技术上找不到了。但这个要走国家部委，推动起来阻力非常大。所以只能自下而上，慢慢地，先从服务一些小的协会和培训机构开始。”

　　VeChainCEO钱德君对区块链的前景表示乐观。他说，关于区块链，大家所设想的各种场景都是非常棒的，比如，当我们把所有价值、把我们的身份放在区块链上，今后你就可以像现在发Email传输信息一样高效地传输价值，这将促进全球更进一步协同。现在听起来似乎很空洞，但随着各种区块链技术的发展，总能有各种看起来没有意义的进展一步一步积累到足以改变世界的地步——这个时间的到来并不会很久。

　　“区块链必须是一个全球的技术才有意义。参与的人越多，交集越少，区块链就越安全。”果仁宝CEO崔萌常常去国外考察，比起国内，他更看好东南亚和非洲等金融体系相对不完善的国家，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让他这样的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资产平台切入。

　　和崔萌想法相同的人不乏其数，甚至还有创业者专门聘请了外国人在异国远程协作。

　　上周，清华大学的韩锋教授在法国参加区块链大会时手机被偷了，只能通过电脑语音接受Xtecher采访。他把量子理论引入区块链，像一个布道者一样，不断地用量子理论阐述区块链的本质，让人们去相信：区块链是一个趋势，而不是一个骗局。

　　“量子力学带给区块链的，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某种改良，而是一个升级版的财富观。其实，关系、信息、人情、声誉，这些都是经济活动中极为重要的资源，但是在传统的经济计量中，这些从来不能进入计算范畴，也从来不被作为资产对待，当然更形不成相应的资本市场。中心化的数据处理方式并不能为每个用户的数据关系进行确权——但去中心化的区块链却开始做到了。未来，很多无形资产也将是可以计算的。”

　　破晓

　　前不久，央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总架构师蒋国庆在同济大学的讲座上说，央行一年花在人民币押运上的成本是350亿，一张百元人民币的印刷和回收成本达到2元。其实，央行早就酝酿开发数字货币。近日，在其官网上公开招聘“6名具有硕士或博士学历的专业人士进行数字货币研发工作”，侧面反映了政府对区块链技术的重视和认可。

　　目前，还没有政府或金融机构把核心业务放在区块链上，都是在比较边缘的业务上做尝试，比如，蚂蚁金服使用区块链技术在比较边缘的公益业务上，以解决善款去向透明度的问题；微众银行用区块链清算联合贷款。

　　我们近期看到，银联搭建基于区块链的可信电子凭证平台的验证项目消息，目前使用了Onchain分布式账本技术框架进行验证运行。

　　Xtecher采访到Onchain的首席架构师李俊时，他刚刚参加完工信部关于区块链标准的讨论会议。

　　李俊对Xtecher说，区块链技术是一种技术系统机制，可以在很多场景下，为组织或个人的经济社会活动通过技术来增强合作信任，有着广泛的应用场景，但区块链仍有一定市场和观念的培育期，“这个阶段挺过去就是光明，但黎明到来之前很危险。”

　　此时此刻，区块链的创业者们仍在深沉的黑暗中等待。暗夜虽然漫长寒冷，他们仍不愿意因为一时的忍耐力不够而错过黎明破晓的那一刻。他们坚信，世界醒来那一刻的美妙，是那些迟迟醒来的人永远无法领略的。